项羽本纪赞　《史记》

太史公曰：吾闻之周生曰：“舜目盖重瞳子。”又闻项羽亦重瞳子。羽岂其苗裔邪？何兴之暴也！夫秦失其政，陈涉首难，豪杰蠭起，相与并争，不可胜数。然羽非有尺寸，乘势起陇亩之中，三年，遂将五诸侯灭秦(10)，分裂天下，而封王侯(11)，政由羽出(12)，号为霸王(13)，位虽不终(14)，近古以来未尝有也。及羽背关怀楚(15)，放逐义帝而自立(16)，怨王侯叛己，难矣。自矜功伐(17)，奋其私智而不师古，谓霸王之业，欲以力征经营天下(18)，五年卒亡其国。身死东城(19)，尚不觉寤(20)，而不自责，过矣(21)。乃引(22)“天亡我，非用兵之罪也(23)”，岂不谬哉！

【注释】　项羽(前232—前202)：名籍，字羽，下相(今江苏宿迁西南)人。秦二世元年(前209)，从叔父项梁起兵吴地反秦。项梁战死后，秦将章邯围赵，羽北上救赵，巨鹿一战摧毁秦军主力。秦亡后，自立为西楚霸王，大封王侯。在楚汉战争中，为刘邦击败，最后从垓下(今安徽灵璧南)突围至乌江自杀。项羽是秦末反秦斗争中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，三年而亡暴秦，一度左右天下，但因其本身的弱点和政策的错误，终演成悲剧。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，为他立“本纪”，放在《秦始皇本纪》之后，《高祖本纪》之前。周生：汉时儒者。生，先生，对前辈学者的尊称。重瞳子：眼睛中有两个瞳子。苗裔：后代子孙。暴：骤然、突然、迅猛。陈涉首难：陈涉，即陈胜，秦末农民起义领袖。首难(nàn)，首先发难，指首先起义反秦。蠭起：纷纷而起，如众多的蜂一齐飞出。蠭，古“蜂”字。尺寸：尺寸是小的计长度单位，所以引申为小，短，轻微。非有尺寸，形容项羽没有任何凭借。陇亩：田野，这里作民间讲。陇，通“垄”。(10)将(jiānɡ)：率领。五诸侯：指齐、燕、韩、赵、魏。战国时的六国都为秦所灭。秦末起义，六国以楚为首，所以说率五诸侯。(11)“分裂天下”句：项羽灭秦后分割天下，大封诸侯，共封十八个王，因而使国家重陷诸侯割据局面。(12)政：政令。(13)号为霸王：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。(14)位：指项羽的政权地位。(15)背关怀楚：放弃关中形势险要的地方，想回到楚国旧地而建都彭城。彭城(今江苏徐州)，战国时为楚地，所以说“怀楚”。一说：背关指项羽违反楚怀王的命令不把先入咸阳的刘邦(汉高祖)封为关中一带的王。古咸阳，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二十里，为秦的首都。关中，今函谷关以西，西安、咸阳一带。(16)放逐义帝：义帝即战国楚怀王的孙子熊心，项梁起兵时立他为楚怀王。项羽灭秦后，尊怀王为义帝。项羽自立后，放逐义帝，并暗中令人把他杀死在江中。(17)矜(jīn)：夸耀。功伐：功劳。(18)上句“谓”是“以为”的意思。经营：筹划谋取。这里是统治的意思。(19)东城：古县名，在今安徽定远县东南。(20)觉寤：觉醒。今作“觉悟”。(21)过矣：太不应该了。(22)引：借口，托辞。(23)天亡我，非用兵之罪也：这是项羽在垓下突围时所讲的话。

【译文】　太史公说：我听得周先生说，舜的眼睛好像是双瞳子。又听说项羽也是双瞳子。项羽难道是舜的后代子孙吗？为什么他兴起得这样迅猛呢？当秦王朝政治混乱已极的时候，陈胜首先发难，各地豪杰纷纷起事，共同争夺天下，多得数也数不清。然而项羽没有任何力量作依靠，却趁着当时的形势从民间起来，三年的时间，率领五国诸侯把秦灭亡了，分割天下的土地大封王侯，政令都由项羽颁布，自号为“霸王”。他这不可一世的地位虽然没有个好结局，但在近古以来是不曾有过的。到了项羽放弃关中回到楚地建都，放逐义帝而自立为王，这时却来怨恨各处王侯背叛他，这就难了。自己夸耀功劳，专逞个人的才智而不肯效法古代帝王，认为这样可以成就霸王的事业，想用武力征讨取得天下，五年的时间就亡了国。自身死在东城，还不醒悟，不责备自己，真是太错误了！却说：“这是上天灭亡我，不是我用兵的过错”，难道不荒谬吗！

孔子世家赞　《史记》

太史公曰：《诗》有之：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。”虽不能至，然心乡往之。余读孔氏书，想见其为人。适鲁，观仲尼庙堂、车服、礼器，诸生以时习礼其家，余低回留之，不能去云。天下君王，至于贤人，众矣，当时则荣，没则已焉。孔子布衣，传十余世，学者宗之。自天子王侯，中国言六艺者，折中于夫子(10)，可谓至圣矣！

【注释】　《孔子世家》：本篇记载了孔子生平活动和思想。有之：有过这样的话。这两句诗见《诗·小雅·车》。高山：比喻道德崇高。景行(xíng)：大路，比喻行为正大光明。止：语助词。乡：同“向”。仲尼：孔子的字。车服：车子，衣服。礼器：祭祀用的器具。诸生：许多儒生。低回：徘徊。也作“低回”，恭敬地徘徊。布衣：老百姓。六艺：六经，即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。(10)折中：意为当作判断正误的标准。

【译文】　太史公说：《诗》上有这样的话：“仰望着高山，可以向上攀登；遵循着大路，可以向前迈进。”虽然不能达到这个目标，可是心里向往着它。我读孔子的著作，便想见他的为人。到了鲁国，参观孔子的庙堂、车服、礼器，又见儒生们在他家里经常演习礼仪，我徘徊停留在那里，舍不得离开。天下的君王，以及道德才能出众的人，实在是太多了，他们当时十分荣显，可死后销声匿迹了。孔子是一个普通百姓，传了十多代，仍然被学者尊崇。从天子王侯起，中国讲说《六经》的人，都把孔子言论作为判断是非的依据，可以说是最高的圣人了。

外戚世家序　《史记》

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，非独内德茂也，盖亦有外戚之助焉。夏之兴也以涂山，而桀之放也以妹喜。殷之兴也以有娀，纣之杀也嬖妲己。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，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。故《易》基乾坤，《诗》始《关雎》(10)，《书》美釐降(11)，《春秋》讥不亲迎(12)。夫妇之际(13)，人道之大伦也。礼之用，唯婚姻为兢兢(14)。夫乐调而四时和，阴阳之变，万物之统也(15)，可不慎与？人能弘道，无如命何！甚哉，妃匹之爱(16)，君不能得之于臣，父不能得之于子，况卑下乎！既欢合矣，或不能成子姓(17)；能成子姓矣，或不能要其终(18)：岂非命也哉？孔子罕称命(19)，盖难言之也。非通幽明之变(20)，恶能识乎性命哉(21)？

【注释】　《外戚世家》：《史记》三十世家之一，主要记载汉高祖到武帝时代后妃及其亲族的情况。继体守文：继承先帝的正统，遵守先帝的法度。涂山：古代部落名。相传夏禹娶涂山氏之女。其地说法不一，有人认为在九江(今属江西省)。妹喜：有施氏之女。夏桀攻有施氏，有娀氏以女嫁桀，为桀所宠。有娀(sōnɡ)：古部落名。帝喾(kù)娶有娥氏女简狄为次妃，生契，为殷始祖。妲(dá)己：商纣王的宠妃。姓己，有苏氏之女。纣进攻有苏氏时，有苏氏把她进献给纣，极受宠爱。姜原：一作姜螈。周族始祖后稷之母。有邰(tái)氏之女。神话传说她在荒野踏到巨人脚迹，怀孕生稷。一说是帝喾之妻。大任：文王之母。《毛诗传》说她是挚国任姓之女。禽：同“擒”。褒姒：周幽王的宠妃。褒国人，姓姒。周幽王三年(前779)，褒国把她进献给周，为幽王所宠，继而被立为后。乾坤：《周易》中的两个卦名，指阴阳两种对立的势力。阳性的势力叫做乾，乾之象为天；阴性的势力叫做坤，坤之象为地。《易传》认为乾的作用在使万物发生，坤的作用在使万物成长。引申为天地、日月、男女、父母等的代称。(10)《关雎》：《诗》的第一篇。(11)釐降：料理下嫁。《尚书·虞书·尧典》：“釐降二女于妫汭。”指尧以二女娥皇、女英妻舜。(12)亲迎：古代婚礼“六礼”之一。新婿亲至女家迎娶。《春秋·隐公二年》：“纪裂来逆女。”《公羊传》说：“外逆(迎)女不书，此何以书？讥也。何讥尔？讥始不亲迎也。”(13)际：结合。(14)兢兢：小心谨慎。(15)阴阳：指夫妇。夫妇之道和而能化生万物，所以说是万物之统。统：纲纪。(16)妃匹：配偶。妃，同“配”。(17)欢合：亲爱和好。子姓：子孙。这两句的意思是说，虽然夫妻感情好却没有子孙。如汉武帝和陈皇后。(18)要(yāo)：求。这两句的意思说虽有子孙而不能求其善终。如高祖的戚夫人。(19)罕：很少。(20)幽明：泛指可见和不可见的、无形和有形的事物。如阴阳、生死、善恶等。(21)恶(wū)：何。性命：性，指人的本性。命，指命运。

【译文】　自古以来承受天命的帝王以及继位守成的君主，不但他自身品德好，也有外戚的帮助。夏朝的兴起因有涂山氏女，而夏桀的被放逐由于妹喜。商朝的兴起因有娥氏女，而商纣的被杀由于宠幸妲己。周朝的兴起因有姜原及大任，而周幽王的被擒由于被褒姒迷乱。所以《易》的根基是乾坤；《诗》的首篇是《关雎》；《尚书》赞美唐尧下嫁二女；《春秋》讥讽男子不亲自迎娶。夫妇的结合是最大的人伦，礼仪惟有婚姻嫁娶最为谨慎。乐声协调就四时和谐，阴阳的变化是万物的纲领，能不谨慎吗？人们能够把道发扬光大，可是奈不何命运。极深啊，夫妇之间的亲爱之情！君上不能使臣下放弃其所爱，父亲不能使儿子放弃其所爱，何况地位低下的人呢？夫妻已经亲爱和好了，有的却不能生育子嗣；能生育子嗣，有的却不能求得一个好的终结。难道不是命吗？孔子很少谈论命，大概是命这个东西难以谈论吧。不通晓幽明的变化，怎么能了解性命呢？

管晏列传　《史记》

管仲夷吾者，颍上人也。少时常与鲍叔牙游，鲍叔知其贤。管仲贫困，常欺鲍叔，鲍叔终善遇之，不以为言。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，管仲事公子纠。及小白立为桓公，公子纠死，管仲囚焉。鲍叔遂进管仲。管仲既用，任政于齐，齐桓公以霸，九合诸侯，一匡天下，管仲之谋也。

【注释】　《管晏列传》选自《史记》卷六十二。管仲(？—前645)，春秋初期政治家，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的霸主，被尊为“仲父”。他的著作，后人集编为《管子》一书传世。晏婴：管仲死后约一百年的齐国大夫，历仕灵公、庄公、景公三世。传世的《晏子春秋》，是战国时人搜集有关他的言行编辑而成。颍上：颍水之滨。今安徽颍上县。鲍叔牙：春秋时齐国大夫。以知人著称。与管仲相知最深。后世常以“管鲍”比喻交谊深厚的朋友。欺：欺骗。指管鲍同在南阳经商，分财利时，管仲自己多分等事。小白：即齐桓公。桓公姓姜，名小白。齐襄公弟。管仲囚焉：齐襄公死后，鲁国送公子纠返国抢夺侯位，曾派管仲带兵拦在半路，阻止小白回国，管仲曾射中小白带钩。齐桓公即位后，管仲被从鲁国押解到齐。鲍叔遂进管仲：指鲍叔向齐桓公推荐管仲说：“君将治齐，即高傒与叔牙足也；君且欲霸王，非管夷吾不可。”九合：多次盟会诸侯。一匡天下：意思是平定战乱，使天下安定。匡，扶救。